從什么時候開始,你不買無印良品了?
去年12月,無印良品現任社長金井政明出現在北京,為公司的家裝業務做宣傳。發布會結束后,金井政明半開玩笑地問在場的中國人:
“你們覺得無印良品怎么樣?”
“你們會買嗎?”
問者大膽,答者也坦誠。有相當多的人不好意思地表示:“不會買,很喜歡無印良品,但是太貴啦。”
要知道,在此之前,鮮少打折的無印良品已進行了11次“價格重新審視”(降價),卻仍舊挽不回中國消費者的心。
大多數人也許和現場那些人一樣,對無印良品這個干凈又簡約的“老朋友”頗有好感。
只不過,昔日鐵粉們,似乎早已想不起來上一次逛無印良品是什么時候。
所謂極簡生活的各種“良品”,在中國逐漸爛了大街,無印良品已不再特別。
而那些曾經因為“貴”而對無印良品提不起興趣的人們,依舊喜歡到無印良品線下門店去逛一逛,在舒服的懶人沙發上躺一躺,然后意猶未盡地走進隔壁的某某優品——在這些十元均一、二十元均一的店里,他們可以無所顧忌地放手消費。
無印良品在中國“脫粉”已經是不爭的事實。
根據良品計劃公布的2020財年第二季度業績報告,截至2019年8月31日,無印良品內地市場同店銷售首次出現下跌,下跌達到2.2%,粉絲們正在加速離去。
但無印良品在中國地位不保,真的只是因為貴嗎?
一個“無印”,兩種奇跡
1980年12月,日本大型超市西友的某個角落里,出現了一款其貌不揚的袋裝香菇片,形狀不同,大小不一,有部分甚至碎掉了。
在琳瑯滿目優等品的襯托之下,它們更像是打折促銷的殘次品。
但就是這樣的商品,令主婦們眼前一亮。
一般超市的香菇片,舍棄了“上不了臺面”的碎片,但是價格貴,買回去之后還要手動切碎。
但眼前這款香菇片,只有一半的價格,并且省去了砸碎的麻煩。
超市工作人員發現,這款香菇片總是在營業結束前就被搶購一空。
這次不起眼的售賣嘗試,讓西友公司嗅到了一絲有趣的商機,無印良品正式出道。
1980年代的日本,正處于泡沫經濟的富裕中,主婦們剛剛在隔壁商場買完幾十萬日元一套的炊具,怎么會看得上這些便宜的碎香菇?
但也許是富裕的日本人在消費主義的汪洋中隨波逐流了幾十年,突然覺醒了。
就像在拼命用透支身體賺來的錢過度消費之后,突然發現窮人的逍遙自在,在“飽食鐵板燒與鵝肝后,忽而覺得,茶泡飯真好吃”——而這句話,正是早期無印良品在日本的廣告語。
1983年,無印良品從西友超市獨立出來,推出了“因為合理,所以便宜”的品牌理念,鼓勵大家用最少的錢買最適合自己的東西,成為當時市場上的一股清流。
日本學者三浦展在其社會觀察力作《第四消費》中提出一個觀點:
如果說第三消費時代是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時代,那么第四消費時代則是將消費行為與思考生命的意義相連接的時代。
也就是說,來到第四消費時代,人們將傾向于買具有更高性價比并且對自己真正有用的東西。
無印良品的出現,無疑是對第四消費時代的“水暖鴨先知”。
5年后的1989年,日本經濟泡沫破裂,經濟一度停滯,第四消費時代如約而至,無印良品以其樸素簡約的生活哲學收獲了民眾的歡心。
最明顯的賣點當然就是“便宜”。
“無印良品之父”平面設計師田中一光說:“樸素不會在奢華面前感到自卑,因為樸素所隱含的知性和感性,有它自豪的世界。如果我們能夠理解這樣的價值觀,我們就可以用更少的資源,去過更具有美的意識的富裕生活。”
換句話說,用去了標牌的簡約商品,便宜又好看實用,即便窮,也窮得體面。
比如一雙沒有任何標志的帆布鞋,質量還不錯,但是沒有花哨的處理,成本降低了,白菜價就能買到,穿出去反而有一種樸素的特別。
這無疑是一種經濟失落時代的精神勝利法,也讓無印良品在日本迅速打開局面。
一時間,日本的大街小巷,甚至便利店里,都有它的身影。甚至是在日本經濟“失落的10年”(1990年到2000年)里,無印良品也創下了133億日元利潤的奇跡。
2005年,日本在上海開了第一家店,將無印的生活哲學帶到了中國。
意想不到的化學反應發生了。
當年在經濟停滯時代提倡性冷淡生活的無印良品,轉身成了中國中產階級的欲望圣物。
進入新世紀的中國,迅速崛起的中產階級們有著熱切的消費欲。
他們流連于無印良品別有洞天的明亮店鋪,在一次次徘徊中恨不得悉數帶走無印的床、無印的書桌、無印的料理鍋、無印的文具......過上一種無印的簡約生活。
在消費欲望高速膨脹的中國,提倡沒有品牌標識的無印良品,很大程度上是作為強大的品牌符號被錯位消費的。
這個符號就像瑪格麗特·杜拉斯小說里“疲憊生活的英雄夢想”,是一桌一凳、一杯一碟,是回歸自然的審美意趣。
在繁忙的都市生活中,MUJI就像一江春水,澆灌著中產們干涸的內心;在城市晝夜不停的競爭之下,回歸自然成為這個時代最大的奢侈品。
于是,無印良品的樸素和高冷反而刺激了消費者的購買欲——盡管一件簡單的白色棉麻襯衫,需要花費300多元人民幣。
一開始,無印良品在中國的定價之貴,有關稅和長途物流成本的考量。但似乎是無心插柳般地,貴,也成了高端的象征。
對于自己的被誤讀,無印良品有些無奈,卻也難免竊喜。
2012年,無印良品借勢擴張,以每年新增30到50間門店的速度發展,同時營收也大幅增加。
截至2015年12月31日,無印良品在中國拓展至38個城市,門店多達121家。營收也從2011年的115.6億元增長到2015年的199.4億元。
作為一個外來品牌,無印良品的成功令人眼紅。
買東西的人最無情
2015年12月,上海淮海路755號門口排起了百米長隊,在寒風中,人們興致勃勃地討論著等下的購物清單,也有人憧憬著在這家剛開業的“雜貨店”新增的餐廳處飽餐一頓。
那是無印良品在中國最大旗艦店的首次開業,僅當天銷售額就超過了215萬元。
這樣的盛況持續了整整3周。
這是無印良品的高光時刻,卻也是其落寞的開始。
經歷了2015年的巔峰,2016年開始,無印良品在中國市場的可比銷售增幅逐漸下降,到了2017年,同店銷售增幅也在放緩。
但其實伏筆在之前就已經埋下了。
很長一段時間內,中國消費者對無印良品品牌認知的錯位,為它貢獻了加速增長的營業額。
然而,隨著去日本旅游的人越來越多,中國消費者發現,這個高大上的性冷淡品牌,在日本本土竟然是一個以平價著稱的平民品牌,接著就是難以避免的內心傷害。
其中最大的傷害,莫過于商品在日本與中國的價格差。
在無印良品降價之前,同一件商品,中國內地的價格是日本本土的2倍左右。比如同一款小雜物箱,日本本土只需要約71元人民幣的白菜價,但國內賣到135元。
一方面,巨大的價格差讓知情的消費者大感受傷;另一方面,一些精明的中國人也嗅到了商機——既然存在價格差,那將無印良品的產品以更低的價格賣出去,似乎也有利可圖。
在這種情況下,一批中國本土仿制品牌迅速崛起。
2013年,某某優品成立,打著和無印良品相同的生活理念,卻以其三分之一甚至更低的價格賣出同款產品,消費者沒有理由不心動。
2016年,某某嚴選面世,自面世第一天起就被稱為“平價版的無印良品”,價格也幾乎只有無印良品的一半。
園園本來是無印良品的死忠粉,從床上四件套到日用品再到文具,消費無印良品就像“集齊卡片召喚神龍”一樣令她充滿滿足感。
當年MUJI在上海開業的時候,她是其中排隊的一員。
如今工作忙碌的她,已經很久沒去過無印良品了。
在被問到還買不買無印良品的時候,她忍不住笑起來:“某某優品不香嗎?”
接著她展示了家里軟裝的照片,仍舊是MUJI性冷淡風,但她說,看起來這么無印良品風的家飾,其實大多數都是在其他地方買的,便宜又方便。
誰都明白,即便不是線下商店,線上同款“良品”也早已泛濫,只要搜索“某某同款”,就能以白菜價迅速拿下。
無印良品的高冷光環,終究在中國狂熱學徒的夾擊下黯然失色。
在感受到中國人的精明之后,從2014年開始,無印良品便開始推出“價格重新審視”的政策,每年進行兩次以上的降價,直到現在一件以前需要300塊才能買到的基本款襯衫,120塊錢就能買到。
而以前的爆款香薰機、懶人沙發,也通通比之前降了兩三百塊錢。
然而,這仍舊無法挽回中國粉絲的心。
2018財年2季度至2019財年2季度,無印良品在中國市場季度營業收入分別同比增長22.6%、21.2%、18.3%、14.8%和10.4%,呈現逐漸放緩的趨勢。
截至2019年5月31日,其第一季度凈利潤則比去年同比大跌31%至4億元人民幣。
其實,不僅是價格上的問題。在中國學徒們花式照搬之下,無印良品的日式美學早已變得爛大街;而“降價”之舉,也真正讓無印良品變得“掉價”。
無印良品的成功,在于趕著早班車,用獨一無二的產品切中了中國雜貨零售的缺口,現在,當這兩點優勢不再時,偏高的價格,就成了它在中國的攔路石。
面對激烈競爭,無印良品開始發展延伸業務。
2017年6月,無印良品的全球首家專供餐飲的MUJI餐廳在上海淮海路旗艦店內開業;2018年,無印良品分別在深圳和北京開設了兩家MUJI酒店。
只不過,這些延伸的業務更像是一出鬧劇,在新鮮感過去之后,圍觀的人群也就散去了。
無情又現實的消費者,不再為了無印良品的一切買單,畢竟在無印良品吃一頓簡樸的食物需要三四百塊大洋、住一晚原生態無印良品酒店需要950元——那幾乎是五星大酒店的價格。
線上電商打不過某某嚴選,下沉市場也跑不贏某某優品,無印良品突然有些落寞。
執迷不悔的理想主義者
四五年前,林安特別喜歡無印良品。從門店的生活氛圍到產品的細節設計,都是讓他心動的原因。
但作為一名廣告策劃,林安最喜歡無印良品的一點,是它簡單直白又直指人心的產品文案。
比如照明系列:所有的燈光,都是為了最接近陽光的溫暖與透亮。
比如肌膚護理:不給肌膚吃不下的營養才是最有效的治愈。
但最近一兩年,林安發現這一套已經過時了。相比這種慢悠悠的文字,人們更容易被熱鬧的聲畫組合吸引。
在這個短視頻遍地,時間加速碎片化的時代,無印良品就像個跑不起來的老人家,仍舊喜歡用優雅的腔調告訴你——慢、慢、生、活。
有人說,無印良品在中國的失守,是因為它太傲慢了,不肯了解中國市場,不肯放下姿態。
但也許另一種說法更“無印良品”:無印良品,是一家太過于沉浸在細節里的公司。
細節載舟,亦能覆舟。
2018年9月,無印良品公司駐中國職員春名篤史接到一項任務,和團隊一起研究中國人的生活。
期間,他們和中國人深入交流,觀察各種人群的生活方式,記錄下他們吃飯、喝水、洗浴、睡覺等生活細節,然后再根據這些記錄來研發新產品。
在“每日人物”的采訪中,春名篤史提到了一個有趣的發現。
原來日本人不喜歡用的保溫杯,在中國卻很受歡迎。
在實地走訪中,他發現中國人雖然喜歡喝熱水,可大多數人又覺得保溫杯不僅重,裝的水還少。一般人發現這樣的痛點,直接回去生產一個大容量保溫杯就完事兒。
但日本的產品研發團隊硬是回去繼續實驗,生產出一款能多裝50毫升水,重量卻輕了55克的保溫杯。
最終一個產品研發下來,花了近半年的時間。
這種誠意,在一切越來越快的中國,似乎顯得笨拙。
對于轟轟烈烈的電商沖擊,無印良品負責人岡田甚至一再強調無印良品不會急躁地做線上銷售,而是會繼續研究產品,深耕線下門店。
這是無印良品對未來中國零售的判斷,這一判斷是否能重現1980年無印良品在日本先知般的奇跡,我們仍未可知。
唯一知道的是,目前中國的商業邏輯里,沒有人會以月或者年為時間單位去打磨商品,在激烈的競爭之下,品牌爭奇斗艷,速度是關鍵,晚1小時都有可能人走茶涼。
無印良品的佛系底氣,會不會變成“人還沒走、茶就涼”?
知乎上流傳著一段關于無印良品的趣事。
當年,無印良品的一款PP收納盒,在日本本土的另一家公司抄襲,公司將其告到法庭。
法官看了他們提供的各種設計、研發和生產的資料,面露難色:你們無法說明這個產品是你們獨有的,因為這個產品毫無特征,就是最簡單的收納盒。
MUJI輸掉了官司,卻全體喝酒慶祝:“我們終于做到我們想要的收納盒的樣子了。”
這樣一則聽起來荒謬十足的故事,卻是真實事件。
無印良品現任社長金井政明先生曾經說:無印良品的核心競爭力,不是設計,不是便宜,而是無印良品對生活哲學的理解。
至于這個哲學是什么,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。
相比起如何快速實現公司擴張的問題,他經常追問的,是“有多久沒有注視月亮緩緩移動而忘記時間”。
這樣的故事與哲學固然很沁人心脾,可商業邏輯沒有閑工夫等“月亮緩緩移動”。
如今,依然在中國高速跑道上堅持慢生活的無印良品,就像嫁接在空氣中的無根之樹。
在熬過寒冬之前,可能就已經枯死了。
參考資料
[1]無印良品在中國火了,但這是個復雜的結果|第一財經YiMagazine
[2] MUJI都連續降價11次了,可我為什么還嫌貴?|每日人物
[3]無印良品的“中國式”崛起與潰敗|吳懟懟
[4]無印的反諷|財經天下傳媒
[5]無印日本:想象中的錯位|姜建強
[6]無印良品的中國式敗退:教會徒弟,餓死師傅|36氪
[7]無印良品官網
[8]無印良品緣何變涼|魯瑾